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的90周年院庆时,展出了四川出土的“天下第一吻”汉代石雕,合江、荥经也有类似造型的石刻、雕像进入公众视野。男女相拥亲吻,这个在后世觉得有点不太适合公开谈论的题材见诸汉墓,也不免让人对那个朝代产生更多好奇,想象那个时候的社会生活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对专业学者来说,文献资料和出土文物都是研究那段历史必不可少的材料。汉墓中出土的造型各异的陶俑、画像石上的画面,生动、形象、直观,又涵盖了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四川博物院副院长谢志成说,汉代的画像砖就像是当时的连环画。世风民情都在里面了。而陶俑,更像是工匠们将当年的生活具象到一个个泥土坯子上,凝固下来,使其在千年后,让后世之人一窥当时风貌。
取材广泛汉人的吃喝玩乐都在里面
要说保存汉代的文物的丰富程度,四川博物院的专家们无疑有相当的发言权。谢志成介绍,汉代的地面和出土文物,按材质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石刻类,一是陶俑类。地面文物的汉阙,出土的画像石、石棺、石函,石雕都在石刻这个大的范畴里面。大家熟知的汉代陶俑、陶罐等陶器,都是陶俑类的范畴。“相对来说,陶俑,人物俑和动物俑的数量比其他的房子啊、灶具啊等装饰品要多,所以一般用陶俑来称呼。”
无论是陶俑还是画像石砖,涵盖的内容都涉及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谢志成介绍,“以陶俑为例,从种类上来讲,主要有人物俑和动物俑。人物俑也分的很细,有劳动俑、舞乐俑、庖厨俑、仕女俑,等等。劳动俑主要表现的是当时劳动的人物,比如有手里拿着农具锸。三国时期的庖厨俑前的案子上,摆放有鱼、龟、水饺,还有俑手里的托盘上,精心摆盘了水果和点心样的东西,后人一看便知当时的人吃什么。舞乐俑、抚琴俑和著名的说唱俑的形象,结合画像石上的宴饮图,至少说明,在当时,宴会上的演出,是流行的助兴节目。动物俑不仅有猪、鸡等牲畜,还有马、狗等,我们馆藏的一件文物里面,还有一只狗的陶俑,从其身上纹饰来看,这狗一定是主人家养的。”
而在人物以外,四川和其他地区的汉墓中还出土有不少其他的东西,比如房子、比如灶具,比如水田。在四川博物院和朱成(私立)石刻博物馆,记者都见到了不少陶制的房子、院落、灶具等等。这些泥土色的房屋有独栋的2层小楼,有些上面或是里面还有与房屋连在一起的陶人。有的房屋是两栋相连的小楼,有的是类似碉楼或者角楼的防御建筑,还有粮仓,以及里面有小猪和猪槽的小院子。在朱成(私立)石刻博物馆,朱成指着一座陶制房屋的门口说,门口放着两个盾牌模样的东西,说明这很有可能住着武士,盾牌就是其身份的象征。
房屋、人、动物,加上陶制的灶具、水井,如果有心,或许能用这些东西还原出一个汉代人生活的小院落:院子里养着猪、狗,附近挖着水井,厨房里的灶具上煮着饭,人或站在楼上,或在参加宴会,听琴、看舞。
面带笑容汉时川人的富足生活
石棺上多样的画像砖、在墓葬里陪葬如此种类繁多的陶俑,既是当时丧葬习俗的体现,也能从侧面反映当时的社
会生活面貌。与全国其他地方相比,四川出土的陶俑又有自己的特点。谢志成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四川地区的这些汉代文物是最丰富的。四川全境都有出土,而成都平原即川西一带,出土尤多。乐山、雅安荥经莫不如是。
说起四川地区出土陶俑和其他地方的区别,谢志成笑了。采访时四川大学博物馆的副馆长李晓涛也在,谢志成转过去,对着李晓涛笑:“我们常常戏言,从汉俑的表情上看当时人的生活幸福指数。你到我们陈列馆去看看那些藏品,不拘什么身份,那些陶俑都是面带笑容,眉目舒展。”谢志成和李晓涛提到,在其他北方省份,有出土有怒目俑,形制比较规范,但是表情也显得比较严肃。
需要说明的是,从目前考古发掘的情况来看,包括西汉、东汉到后来的三国时期,东汉的墓葬也好,墓里面的东西也好,都是最丰富的。西汉时期的少一些。陈志学介绍,汉代流行“厚葬”,陪葬品多。实行厚葬一方面跟当时的选官制度“察举”有关,孝道能作为选官用人的标准,自然会形成一种风气。另一方面,就是跟当时发达的社会经济水平有关。“很简单的逻辑,有钱,才能多陪葬一些东西在里面。”
从这些陶俑的丰富类型中,我们可以一窥当时的社会分工。陈志学说,“像执锸俑有一个特点,除了手里拿着锸,腰里还别了一把刀。锸是农具,刀为武器,反映了这个人的双重身份。当时,东汉后期,土地兼并盛行,地主既有佃户,又有家兵。这个执锸俑,可能就是当时地主豪强的部曲。”按照当时东汉人的思想,墓葬里有执锸俑的,墓主人多半都是当时的地主阶层。
同时,四川一直有着深厚的文化,陶俑中有丰富的抚琴俑、说唱俑、舞乐俑,结合当时画像石中的宴饮场景,说明歌舞表演是当时有钱人的平常消遣。说唱俑表现的这类人物,在汉代的文史资料中又被称为“俳优”,是当时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欢的艺术类型。日常生活中的“歌舞升平”,是当时人生活富足的又一体现。当时的四川,又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手工业发达,商业贸易繁盛,在这些随葬品种也可见一斑。
陈志学还说,其实有些时候发现,有些陶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清晰度有所不同,推测可能是提前做好了模子,这些长得一样的陶俑就是按模子倒出来烧制的。“我们也可以推测这陶俑烧制在当时也是一个产业,有专门的作坊生产的。”
雕塑家解读汉陶俑栩栩如生拙朴天成
雕刻艺术家朱成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就在收集汉陶俑、画像石。随着藏品的增多,他把自己收藏的历代石刻、雕像办成了一座石刻艺术博物馆。
在朱成的博物馆里,他先带着记者参观了不同陶俑、陶器和画像石,然后在他临河的工作室,他泡了一壶绿茶,缓缓坐下。谈起自己的藏品,这个雕刻艺术家说:“汉代的陶俑也好,画像石也好,都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古拙而质朴。它不追求精确的比例,但是栩栩如生,生动而有感染力。”
俑是明器更是艺术品俑是中国古代坟墓中陪葬的塑像。“我原来没刻意做一个博物馆,有幸收集到一些汉代普通人的墓葬出土文物,我感受得一种灵魂栖息在母形的建筑里面,需要一个场所保存和展示。”朱成收藏了几百件汉墓出土的陶器,既有形形色色的陶俑,也有住房、粮仓、灶台、井、猪圈等等生活设施。
朱成年近七旬,从事雕塑三十余载。一开始,他只是出于兴趣,时间久了,他渐渐发现,别人避之不及的明器,其实是艺术珍品。“陶俑是汉代工匠的自由表达,几乎不受宗教、模板等条条框框的限制,工匠创作人格化而非神格化,陶俑形象活泼生动,值得细细品味。”
1957年出土于成都市天回山的击鼓说唱陶俑,是四川汉代陶俑的代表作之一,四川博物院展示着它的复制品。说唱艺人头上戴帻,额前配花,袒胸露腹,两肩高耸,着裤赤足,左臂环抱一扁鼓,右手举槌欲击,张口嘻笑。四川博物院副院长谢志成评价:“虽然说唱俑的头部和四肢不成比例,但创作的随性,更让俳优形象活泼生动。”
朱成的博物馆里收藏了几个类似的陶俑,他以舞乐俑为例,还原手艺人的独具匠心:“汉代是四川艺术的一个高峰,手艺人紧紧抓住了舞者神情面貌的精彩瞬间予以精心刻画,始终瞄准舞者的曼妙身姿步态予以传神表达,特别是对面部、腰部、袖部的重点塑造,使得一个个舞俑尽管历经二千余年沧桑岁月的风雨洗刷,于今人看来同样受到心灵的感撼和视觉的冲击。”
为何在全国各地之中,四川出土的汉代遗存最丰富,且艺术水准享有盛名?朱成猜测,当时手艺人门槛不高,人人都可从事这个行业,靠着口口相传和言传身教,可能学两遍就能上手创作。而且四川多山,尽管交通闭塞,但手艺人的想象力反而更加天马行空。
尽管后代的作品更精致,工艺更繁复,但在朱成看来,手艺人缺少原始创造的冲动和对人的关注,原本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用模具批量化生产,自然难以传神。相比较而言,他更偏爱汉代的遗存,尤其欣赏原始创作的冲击力。二十年前,他曾收了一个来自大山的农民为徒。小伙子白天学习城市雕塑,晚上在家自己凭喜好捏。他随意捏造的东西,和两千年前的汉俑一样,散发出浑然天成的美感。
“汉陶俑的表情都很从容、快乐、自信,无论是诙谐夸张的说唱俑,还是挥汗如雨的劳动俑,都露出天真欢喜的笑脸。在我的博物馆里面,古人在‘一座房子’里表现得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和传神的塑造功力,令现代的艺术家感到羞愧。”这些从汉代陶俑中得到的启发,朱成将其运用于城市公共艺术的创作之中。
专家解读四川汉陶俑: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汉代厚葬之风盛行,王公贵族如此,黎民百姓也为之效仿。时人事死如事生,把陵墓当作死后的居所。陶俑作为随葬品在这时盛行,营造了一个马驰牛走、鸟飞鱼跃、歌舞升平的热闹盛世。四川的汉代遗存颇为丰富,而且非常贴近生活。四川出土的汉代陶俑有什么显著的特点?陶俑制作工艺经过了怎样的演变?记者就此采访了四川博物院副院长谢志成、四川博物院研究员陈志学,看他们眼中的四川陶俑,有什么巴蜀文化的烙印。
汉代遗存四川最丰华西都市报记者(下称记者):汉代遗存在四川省的分布情况如何?
谢志成:四川省内的汉代遗存丰富,在不少市州县均有分布,例如达州渠县、雅安芦山县的汉阙较多,峨眉符溪、雅安芦山县的汉代圆雕较多。曾有学者统计,四川出土的汉代圆雕占到全国绝大多数,数量和形态都最为丰富。陶俑也是如此。
记者:俑是怎么出现的?经过了怎样的发展历程?谢志成:从社会发展史上看,俑是解放生产力的体现。在夏、商奴隶制时代,是活人与牲畜殉葬。周代则有了改变。俑从东周墓中出现,秦汉至隋唐盛行,北宋以后逐渐衰落,但仍沿用到元明时期。
俑的材料以木、陶为主,也有瓷、石或金属制品。西汉时陶俑逐渐替代了木俑。宋代以后纸明器开始流行,陶、木、石质的俑开始渐渐减少。
记者:汉代陶俑有什么特点?陈志学:西汉陶俑体型偏小,数量偏少,现在馆藏的陶俑大多出自东汉。不同于秦始皇兵马俑偏重军队和车马,汉代的陶俑内容更为丰富,社会各阶层的人物均有体现,既有武士、舞女,也有农夫、市井,往下细还有庖厨俑、哺乳俑、抚琴俑,包含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说“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从制作工艺上看,汉代陶俑中动物俑有釉质,人物俑釉质较少。和五官分明、制作精良的宋代陶俑相较,汉俑面部模糊,做工略显粗糙。
记者:汉代陶俑在中国陶塑艺术、文物研究史上有何地位?陈志学:汉代陶俑是我国陶塑艺术中的瑰宝,凝聚着众多无名氏工匠的心血,其中既有惊人的想象力、卓越的创造力,也有神奇的技艺,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无论其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都值得我们珍惜、研究、学习。
汉陶是汉代文明的载体,生动真实地再现了汉代社会的图景。研究汉陶,可以佐证史料,便于我们复原汉代各个阶层的人物形象,了解汉代丧葬、宴饮等社会生活习俗,理解先民的生死观和他们想象中的神仙世界。
巴蜀地域特色鲜明记者:四川的汉陶俑制作工艺经历了怎样的演变?
陈志学:四川作为陶俑出土比较集中的地区,陶俑制作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西汉末年至东汉初年,陶俑系捏制,品种、数量少,形体矮小,做工粗糙,多为火温不高的泥质红陶俑;第二阶段,东汉初年至东汉中,陶俑数量增多,形象高大多了,而且出现了很多家禽家畜模型,绝大多数是模制,或模捏结合制作,多泥质灰陶和红褐陶,烧制温度已经很高了;第三阶段,东汉末年至蜀汉,这一时期的陶俑,数量之大,种类之多,形象之高大,制作技术卓绝,表现题材广泛,都是前所未有,达到鼎盛时期,几乎所有的汉陶俑精品都出自这个时期。而且那时陶俑已经商品化,可以自由买卖。
记者:四川出土的汉代陶俑,有什么典型的巴蜀印记?谢志成:四川出土的汉代陶俑,按形象划分,劳动俑、生活俑、舞乐俑最为丰富,其中说唱俑最负盛名。
四川的汉代陶俑很有说头,在我看来至少有三个特点,其中最为标志性的特点是普遍面带微笑。无论是说唱俑,还是劳动俑,或者是生活俑,都是欢喜的笑脸,几乎没有怒目而视或痛苦的表情。再结合汉砖、画像石上的人物形象,可以推测汉代四川人幸福指数较高,性格乐观,同时社会安定。
其次,烧陶制俑的技术高。体型偏大的陶俑烧制更困难,四川博物院藏有1.5米高的执锸俑和1米高的陶马,可见当时技术先进。第三,这些陶俑做得那么高大,仍然做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艺术水准之高令人叹服。
汉代巴蜀先民生活富足记者:四川博物院馆藏的文物中,哪些汉陶俑妙趣横生?
谢志成:我想介绍两个陶俑。出土于重庆市忠县涂井崖墓的陶庖厨俑,塑造了三国蜀汉时期的庖厨经典。厨师面前的案板上摆着鸡、鸭、鱼、鳖、羊头等食材,有趣的是其中还包含一个饺子,是迄今现存的有实物可见的最早的饺子,我们称之为“天下第一饺”。此外,还有一个系着装饰品的陶狗引人关注,我们推测是只宠物狗。能养宠物,我们据此推断,两千年前的汉代人生活就很安逸。
记者:四川的说唱俑最负盛名,为何四川汉墓中出土大量的说唱俑、舞乐俑?
谢志成:四川地区出土了许多身材粗短、上身赤裸、动作滑稽的说唱俑,汉代画像石宴饮百戏图中经常可以看见这些表情夸张的表演者和歌舞升平的图景,汉代陶楼中也经常有俳优演出的场面,这些汉代遗存都显示当时蜀地俳优说唱表演颇为流行。
汉代音乐舞蹈表演普遍用于上层社会的各种宴饮,不仅是财富和身份的象征,也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一则因为当时的皇室贵族、豪富大吏蓄养俳优之风甚盛,热衷观赏说唱表演,欢歌不歇,华乐流转;二则源于蜀地文化底蕴深厚,宴饮时至兴头,自娱自乐,歌舞翩跹。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一片太平景象,和人们文化生活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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